在生命轉彎的地方

每次旅行，總會帶本書，等車、等飛機，或者一個人孤獨的時候，閱讀。這次荷蘭背包旅行，攜了日本作家澤木耕太郎的「深夜特急」，是逛百貨公司巧遇書店曬書特價49折買的，記錄澤木26歲時一個人長途旅行的見聞。背包旅行讀別人的背包旅行故事，是當初買下這書的趣味想法。

在小港機場等飛機時開始閱讀，才知道，「深夜特急」共寫了三部，我的「黃金宮殿」僅是第一班列車，開往香港、澳門、馬來半島、新加坡。1973年春，澤木拋下一切，湊足1900美元，打算花三、四個月時間，從德里坐巴士，沿著歐亞大陸到倫敦，卻因為旅行社女職員的善意，以及一張東京—德里，中途可以停留香港、曼谷的特惠機票，讓澤木抵達印度德里時，已耗去近半年的時間，出發時春暖季節已進入蕭瑟秋日。

這是一趟毫無計畫的旅行，除了坐巴士到倫敦。但有沒有巴士從德里到倫敦？怎麼坐？即使人在印度的澤木，仍舊毫無頭緒。我憶起自己的第二次背包旅行，日本北海道，由於是淡季，我大膽未訂任何旅館，帶著來回機票即飛札幌，企圖玩到哪住到哪，自由逍遙，背包旅行就該這樣無拘無束！但一貫凡事計畫的我，還是規劃了行程主軸，也預先找好落腳城市可以投宿的旅館資訊，以求心安。然而，這趟旅行最快樂的時光，卻發生在超出計畫的意外。原本打算投宿美馬牛車站旁的歐風青年旅館，竟在淡季客滿！美馬牛是小站，火車每小時才一班停靠，我不想回頭去美瑛找旅館，剛好旭川車站拿的旅遊資訊有家民宿就在附近，於是拐過街角去試試運氣。門口一個阿嬤和小學孫子正在午餐，屋簷遮蔽藍天灑下的陽光，涼風徐徐，綠樹彩花搖曳，一幅幸福和樂的畫面。阿嬤不懂英語，喚出阿公，阿公也僅會簡單的英文，比手畫腳加上紙筆，一宿二泊￥4800，一個人好大一間榻榻米房，自行車免費隨便騎。夭壽便宜！

置放背包，到車棚挑輛中意的腳踏車，騎出巷口，哇~~~驚呼一聲，旅遊書美得像城堡的美馬牛小學擋在路的盡頭，阿公的小孫子就讀這美得不像話的小學！夏季的北海道，由於緯度高，太陽下山已是晚上八點以後，我七點一刻前回民宿，客廳已架好餐桌，中午僅我一人投宿，此刻餐桌圍著八九人，見我進來，一陣騷動，我也一些驚嚇，怎地冒出這多人？阿公招呼我入座，顯然大家正等著我開動。七個大小碟子，還蠻正式的日本料理(隔日早餐一樣是七道料理)，是阿嬤的手藝，可口入味。席間有講英語者，就聊開了。原來，隔日是美瑛年度馬拉松大賽，大半房客是特地來參加的，許多都是熟客，曾投宿這兒幾次。

 * 美馬牛小學 *

個女孩，數著她去過的國家，俄羅斯、印度、尼泊爾、非洲等等……，不禁肅然起敬！還聊著她在非洲搭便車的經歷，我思及的全是「好膽」、「危險」！她有語言天賦，凡到過的國家都會講幾句簡單的當地話，我問她如何學得？她說日本旅遊書都會有，可以看書學。另一個郵差先生，中年男子，喜好攝影，背了數公斤攝影器材，清晨三四點會爲了拍日出摸黑騎腳踏車外出，他邀我一起去，我客氣的拒絕了。英文大約只有單字和極簡單會話的能力，但極喜歡聊天，永遠帶著笑，他會從民宿書架上找出日英或中日對照的語言書，翻出單字和我聊天，有時那女孩充當翻譯，我們總是聊到熄燈時間，一連聊了兩晚。

香港轉機，我也正閱讀著澤木落腳香港。旅行在香港機場轉機多次，但我從未造訪香港，澤木卻在香港流連忘返，深愛香港。住進色情旅店、和妓女及妓女的小白臉男人們做朋友、一路上遇到許多善心好人的協助……，「深夜特急」讀起來像小說，因為旅行的故事太戲劇化也精彩，有時不禁懷疑是否作者杜撰許多情節？無論如何，澳門賭場擲骰子賭大小這一章節，真是高潮迭起，也透著澤木的推理、智慧，以及不顧一切的個性。猶如親臨觀賭，隨著賭徒喲喝，情緒沸騰高揚，莊家開胡輸贏，額頭冒汗，氣氛凝結緊繃。不時捏把冷汗，擔心澤木把錢全賭輸了，甭說旅行，可能連回日本都成問題。

澤木應是生性喜愛冒險的，所以才會陰錯陽差住進色情賓館後，還覺得有趣不捨搬離。讀著他和陌生人的互動，讓旅行時，一切以安全為最高指導原則的我，不時懷疑，澤木一定隱蔽了許多不愉快的經驗和事實，就像書坊上的旅遊雜記，永遠分享著浪漫美好、驚險卻無害的旅行故事，刻意避談自助旅行的風險和衰事。原來，澤木自有他的邏輯：不必對旅途中遇到的人過分警戒，壞人企圖接近並欺騙的可能性不是沒有，但若因為害怕而拒絕所有關心，很可能也失去了深入新的世界、新的經驗的機會。我同意，一個人旅行時，曾經遇過的友善對待，遠遠超過身懷惡意的人。也讓我習得感恩的心---無時無刻樂意主動協助旅遊在外的陌生人，畢竟，我曾經在世界的遙遠角落，承受過太多陌生人的善心和熱情。

閱讀「深夜特急」，我一直思索著，是怎樣的原因驅使著一個26歲的男人，辭去工作，不顧一切、毫無計畫的去旅行？旅行期間，時常，早晨醒來，望著天花板，無事可做，也還不知道當天要做什麼？要去哪裡？原本預計三四個月的旅行，還沒到德里，就超過一倍的時間了，旅費夠嗎？時間允許嗎？不焦慮擔心嗎？我看過「星期六的地圖」這部背包旅行紀錄片，也曾在青年旅館遇過，歐美許多年輕人會花一兩年或三四年時間環遊世界的壯遊，當然，有人是出社會前(大學休學或剛畢業)、有人是人生走到某個想轉換的階段、有些是懷抱環遊世界的理想或美夢、也有些人對人生茫然毫無頭緒，就到世界到處走走吧！過程中間會如何？旅行結束會如何？不知！也未可知！如同澤木在新加坡遇到的兩個紐西蘭年輕人。「或許想爭取人生的緩刑時間而出來旅行。但不會因為出來了就一定找到什麼，甚至不能預測回去的事。」

離開香港後，澤木覺得一切不順，來到新加坡，遇見自稱要花三四年時間環遊世界的21歲紐西蘭青年，他更嚴肅思考自己旅行的緣由，剖析了自己。也領悟到，原來，沿途來到新加坡，一路上他尋找著「香港的幻影」，以致一切感覺不對勁。然而，具有完全相異性格的城市，存在著和香港不同的快樂方式，必須以不同的方式旅行、尋找刺激。如同我在阿姆斯特丹，老愛拿十幾年前記憶中的紐約相比，因為，我特地挑了一個自以為和紐約相似的城市stay travel，就是想回味紐約的生活，卻又不想重回紐約，我也是在阿姆斯特丹尋找著「紐約的幻影」，所以，一直無法像在紐約一樣快樂。讀到這兒，已是書的最後，也是留在阿姆斯特丹的最後一夜。但一切都太遲了，如澤木的感嘆：旅行和人生一樣，是無法重來的……

「深夜特急」，還有兩班車，不確定是否繼續搭乘？或者何時搭乘？但很高興，荷蘭這趟背包旅行，有這本書的陪伴，在機場的漫漫等候、公園斜陽青柔的草坪、運河轉角賞景座椅、走累了的路邊石墩、青年旅館寂靜的深夜床鋪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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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*書名：深夜特急：第一班車 黃金宮殿

  *作者：澤木耕太郎

  *譯者：陳寶蓮

  *出版：馬可孛羅